第四章 编者致读者
从我们的朋友值得注意的最后几天中,我本来非常希望有足够多的第一手资料留下来,这样,我就没必要在他遗留下来的书信中间,再插进自己的叙述了。
我竭尽全力从了解他经历的人们口中搜集确切的事实;他的故事很简单,人们讲的全都大同小异,不一样的只是对当事者们思想性格的说法和评议。
剩下来由我们做的,只是把经过反复努力才打听到的情况认真叙述出来,把死者留下的几封信插入其中,对找到的哪怕一张小纸片也不轻易放过。要知道事情是出在一些异乎寻常的人中间,所以即使要想将某个单独的行为的真正动机揭示出来也极不容易。
愤懑与忧郁在维特心中越来越深地扎下了根,两者紧紧缠绕在一起,久而久之就控制了他的整个存在。他精神的和谐完全被摧毁了,内心烦躁得如烈火焚烧,把他各种天赋的力量统统搅乱,最后落得个心力交瘁。为了摆脱这苦境,他拼命挣扎,做出了比过去和种种灾祸做斗争时更大的努力。内心的忧惧消耗了余下的精神力量,他不再生气勃勃,聪敏机灵,变成了一个愁眉苦脸的客人,因此越发不幸,越不幸又变得越发任性起来。至少阿尔伯特的朋友们是这样讲的;他们认为,维特像个一天就把全部财产花光、晚上只好吃苦挨饿的人,他对终于获得渴望已久的幸福的那个真诚稳重的丈夫,以及他力图在将来仍保持这个幸福的行为,都不能作出正确评价。他们说,阿尔伯特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变,他仍然是维特一开始所认识、器重和尊敬的那样一个人。他爱绿蒂超过一切,他为她感到骄傲,希望别人都承认她是最最可爱的女性。他不希望自己和她之间出现任何猜疑的阴影,他不乐意和任何人哪怕以最无邪的方式,仅仅在一瞬间共同占有这个宝贝,难道因此就能责怪他不成?他们承认,当维特在他妻子房中的时候,阿尔伯特常常就走开了;但他这样做不是出于对朋友的敌视和反感,而只是因为他感觉到,他在跟前维特总是显得局促不安。
绿蒂的父亲染了病,只能躺在家里;他给她派来一辆马车,她便坐着出城去了。那是个美丽的冬日,刚下过一场大雪,田野全给盖上了白被。
维特次日一早就跟了去,以便在阿尔伯特不去接绿蒂的情况下,自己陪她回去。
清朗的天气也很少改变他阴郁的情绪,他的心总感觉压抑难受,眼前老有些可悲的景象在萦绕,脑子里不断涌现出一个接一个的痛苦念头。
正如他始终对自己不满一样,别人的情况在他看来也就更加可虑,更加暧昧了。他确信,阿尔伯特夫妇之间的和谐关系已遭破坏,为此他不但自责,还暗暗地埋怨身为丈夫的阿尔伯特。
途中,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。
“是啊,是啊,”他自言自语说,暗暗还在咬牙切齿,“这就叫亲切的、和蔼的、温柔的、富于同情心的态度!这就叫默默无言的、持久不变的忠诚!不,这是厌倦与冷漠!不是任何一件无聊的琐事,都比他忠实可爱的妻子更吸引他吗?他知道珍惜自己的幸福吗?他知道给予她应得的尊重吗?可是,她好歹已是他的人,她好歹……我知道这个,我还知道别的事情;我已经惯于这样想,他将使我发疯,他还要结果了我。——他对我的友谊经得起考验吗?他不是已将我对绿蒂的眷恋视为对自己权利的侵犯吗?将我对绿蒂的关心,视为对他的无声的谴责吗?我清楚知道,我感觉得出来,他不乐意看见我,他希望我走,我在这儿已成了他的累赘。”
维特一次次放慢脚步,一次次停下来,站着发呆,看样子已打算往回走了。然而,他终究还是继续往前走去,边走边思索,边走边唠叨,最后像是很不情愿地走到了猎庄门前。
他跨进大门,打听老人和绿蒂在哪里,发现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激动。最大的一个男孩告诉他,瓦尔海姆那边出了事,一个农民给人打死了!——这个新闻没有给维特留下多少印象。他走进里屋,发现绿蒂正在极力劝自己的父亲,叫老人不要拖着有病的身子去现场调查那件惨案。凶手是谁尚不得而知。有人早上在门口发现了受害者的尸体,估计就是那位寡妇后来雇的长工;她先前雇的那个是在心怀不满的情况下离开的。
维特一听马上跳了起来。
“完全可能!”他叫道,“我得去看看,一秒钟也不能等。”
他匆匆忙忙向瓦尔海姆奔去;途中,一桩桩往事又历历在目。他一刻也不怀疑,肇事者就是那个多次与他交谈、后来简直成了他知己的年轻人。
要走到停放尸体的那家小酒馆去,他必须从那几棵菩提树下经过。一见这个曾经极为可爱的所在如今已面目全非,他心中不由一震。邻家孩子们常常坐在上面游戏的那道门槛,眼下是一片血污。爱情与忠诚这些人类最美好的情操,已经蜕变成了暴力和仇杀。高大的菩提树没有叶,覆着霜;以前在公墓的矮墙上形成一片穹顶的美丽树篱如今光秃秃的,盖着雪的墓碑便从空隙中凸露出来。
正当他走到全村人都聚在跟前的小酒店的时候,突然腾起一阵喧闹。人们看见远远走来一队武装汉子,便异口同声喊着:“抓到啦!抓到啦!”——维特也朝那边望去,顿时便看得一清二楚:是他!是这个爱那位寡妇爱得发狂的青年长工。前不久,他带着一肚子气恼,垂头丧气地四处徘徊,维特还碰见过他。
“瞧你干的好事,不幸的人呵!”维特嚷叫着,向被捕者奔去。
这人呆呆地瞪着他,先不言语,临了儿却泰然自若地答道:“谁也别想娶她,她也别打算嫁给任何人。”
犯人被押进了酒店,维特仓皇离去。
这个可怕的、残酷的经历,猛地震动了他,使他的心完全乱了。霎时间,他像让人从自己悲哀、抑郁和冷漠的沉思中拖了出来,突然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同情心所控制,因而产生了无论如何要挽救那个人的强烈欲望。他觉得他太不幸了,相信他即使成为罪人也仍然是无辜的。他把自己完全摆在他的地位上,确信能说服其他人同样相信他的无辜。他恨不能立刻为他辩护;他的脑子里已经装满有力的证词;他急匆匆向猎庄赶去,半道上就忍不住把准备向总管陈述的话低声讲了出来。
他一踏进房间,发现阿尔伯特也在场,情绪顿时就低落下来;但是他仍然打起精神,把自己的看法向总管讲了一遍,讲的时候情绪十分激昂。可总管却连连摇头;虽然维特把一个人替另一个人辩护所可能讲的全讲了,而且讲得如此情词恳切,娓娓动听,但结果显而易见,总管仍然无动于衷。他甚至不容我们的朋友把话讲完,就给以激烈的驳斥,责怪他不该袒护一个杀人犯!总管教训他说,依了他一切法律都得取消,国家的安全就得彻底完蛋。最后,总管还补充:在这样的事情上,自己除去负起最崇高的职责,一切按部就班、照章行事以外,便什么都不能干。
维特还是不甘心,不过还是再恳求老人说,希望他在有人出来帮助罪犯逃跑的情况下,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!这个请求也遭到总管拒绝。这当儿,阿尔伯特终于插话了,他也站在老头子一边,叫维特再也开不得口。维特怀着难以忍受的痛苦走出房去;在此之前,总管一再告诉他:“不,他没有救了!”
这句话给了他多么沉重的打击,我们可以从一张显然是他当天写的字条中看出来。我们在他的文书中找到了这张字条,上面写道:
“你没有救了,不幸的朋友!我明白,咱们都没有救了!”
至于阿尔伯特最后当着总管讲的关于罪犯的一席话,维特听了更是反感至极,甚至还以为发现了有几处影射自己的地方。因此,尽管他以自己的聪明,经过反复考虑,不至于看不出这两位的话可能有道理,他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,似乎对他来说,一承认就意味着背弃自己的本性。
从他的文书中,我们还发现另一张字条,与这个问题有着关系,也许它能把维特对阿尔伯特的态度充分泄露给我们吧:
“有什么用呢,尽管我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,对自己讲:他是个好人,正派人!可是,我心乱如麻,叫我怎么公正得了呵。”
***
在一个温和的傍晚,雪已经开始消融,绿蒂随阿尔伯特步行回城去。途中,她东瞅瞅,西望望,像是少了维特的陪伴,心神不定似的。阿尔伯特开始谈他,在指责他的同时,仍不忘替他讲几句公道话。他谈到他那不幸的热情,希望能够想办法让他离开。
“为了我们自己,我也希望这样,”他说,“另外,我请求你,”他接着讲,“想法使他对你的态度改变一下,别让他这么老来看你。人家会注意的;再说据我了解,这儿那儿已有人在讲闲话啦。”
绿蒂默不作声;阿尔伯特似乎品出了她这沉默的味道,至少从此再没对她提到过维特,甚至当她自己再提到维特时,他也立即终止谈话,要不就把话题引到一边去。
***
维特为救那个不幸者所做的无望的努力,是一股行将熄灭的火苗儿的最后一次闪动;自此,他便更深地沉浸在痛苦与无为中。特别是当他听说,法庭也许会传他去当证人,证明那个如今矢口否认自己罪行的青年确实有罪的时候,他更是气得快要疯了。
他在实际生活中遭遇的种种不快,在公使馆里的难堪,以及一切的失败,一切的屈辱,这时都统统在他心里上上下下翻腾开来。这一切的一切,都使他觉得自己的无所作为就是应该。他发现自己毫无出路,连赖以平平庸庸地生活下去的本领也没有。结果,他便一任自己古怪的感情、思想以及无休止的渴慕的驱使,一个劲儿和那位温柔可爱的女子相周旋,毫无目的、毫无希望地耗费着自己的精力,既破坏了人家的安宁,又苦了自己,一天一天向着可悲的结局靠近。
下边我编进他遗留下来的几封信。他的迷惘,他的热情,他的无休止的向往与追求,以及他对人生的厌倦,统统将从这几封信中得到有力的证明。
十二月十二日
亲爱的威廉,目前我处于一种坐卧不安的状态,就像人们说的那些被恶鬼驱赶着四处游荡的不幸者一样。有时,我心神不定;这既非恐惧,也非渴望,而是一种内心的莫名的狂躁,几乎像要撕裂我的胸脯,扼紧我的喉咙!难过哟,难过哟!于是,我只好奔出门来,在这严冬季节的可怕的夜里瞎跑一气。
昨天晚上,我又不得不出去。其时适逢突然的融雪天气,我听见河水在泛滥,一道道小溪在激涨,雪水从瓦尔海姆方向流来,蹿进了我那可爱的峡谷里。夜里十一时我跑出家门。只见狂暴的山洪卷起漩涡,从悬崖顶上直冲下来,漫过田畴、草地、园篱和野地里的一切,把开阔的谷地变成了一片翻腾的海洋,狂风同时发出呼啸,那景象怕人极了!尤其是当月亮重新露出脸来,静静地枕在乌云上,我面前的激流在它可怖而迷人的清辉映照下,翻滚着,咆哮着,我更是不寒而栗,心中冷不防产生一个欲望!我面对深渊,张开双臂,心里想着:跳下去吧!跳下去吧!要是我能带着自己的不幸和痛苦,像奔腾的山洪似的冲下悬崖峭壁,这将是何等痛快哟!唉,我却抬不起腿来,没有把所有的苦难一举结束的勇气!——我的时辰还没有到,我觉着。威廉啊,我真恨不得跟狂风一块儿去驱散乌云,去遏止激流,哪怕为此得付出我的生命!唉,也许连这样的欢乐也不容一个遭受囚禁的人得到吧?
俯瞰着我有次散步时曾与绿蒂一起去过的小草坪,俯瞰着那棵我俩曾在下边坐过的老柳树,我心里非常难过——草坪也被水淹了,老柳树也几乎认不出来了,威廉!“还有她家的那些草地,还有她家周围的整个地区!”我想,“我们的小亭子这会儿准让激流毁得面目全非了吧!”想到此,一线往昔的阳光射进了我的心田,宛如一个囚人梦见了羊群,梦见了草地,梦见了荣耀的升迁一般!——我挺立着,不再骂自己没有死的勇气。我本该……
唉,我现在又坐在这儿,恰似个从篱笆上拾取烂柴和沿门乞讨的穷老婆子,苟延残喘,得过且过,毫无乐趣。
十二月十四日
怎么回事,好朋友,我竟自己害怕起自己来了?难道我对她的爱,不是最神圣、最纯洁、最真挚的爱吗?难道什么时候我心中怀有过该受惩罚的欲念吗?——我不想起誓……可现在这些梦!呵,那班相信鬼神能跟我们捣乱的人,他们是太正确了!这一夜——讲起来我的嘴唇还在哆嗦——这一夜我把她搂在怀里,紧紧贴在自己心口,用千百次的亲吻堵住她那说着绵绵情话的嘴;我的目光完全沉溺在她那醉意蒙眬的媚眼中!主啊,我在回忆这令人销魂的梦境时,心中仍感到幸福,这难道也该受罚吗?绿蒂呵,绿蒂呵!——我已经完了!我神志昏乱,八天来一直糊里糊涂,眼睛里满是泪水。我到哪儿都不自在,又到哪儿都感到自在。我无所希望,无所欲求。看起来,我真该走了。
***
这期间,在上述的情况下,辞世的决心在维特的脑子里越来越坚定。自从回到绿蒂身边,他就一直把这看作最后的出路和希望;不过他对自己讲,不应操之过急,不应草率行事,必须怀着美好的信念,怀着尽可能宁静的决心,去走这一步。
下面这张在他的文稿中发现的纸条,看来是一封准备写给威廉的信,刚开了头,还不曾落日期。从这则残简中,可以窥见他的动摇和矛盾心情:
她的存在、她的命运以及她对我的命运的关切,使我业已干枯的眼里挤压出了最后的几滴泪水。
揭开帷幕,走到幕后去吧!一了百了,干吗还迟疑畏缩啊!因为不知道幕后是个什么情形吗?因为这一去便回不来了吗?也许还因为我们的灵智能预感到,那后边只有我们一无所知的黑暗和混沌吧。
维特终于和这个阴郁的念头一天天亲密起来,决心便更坚定、更不可改变了。下面这封他写给自己友人的意义双关的信,提供了一个证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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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月二十日
我感谢你的友情,威廉,感谢你对那句话作了这样的理解。是的,你说得对:我真该走了。只是你让我回到你们那儿去的建议,不完全合我的心意;无论如何我还想兜个圈子,尤其是天气还有希望冷一段时间,眼看路又会变得好走起来。你来接我我当然很感激;只是请你再推迟两个礼拜,等接到我的下一封信再说吧。千万别果子没熟就摘啊。而两个星期左右可以干很多事情。请告诉我母亲,希望她替自己的儿子祈祷;对于我带给她的所有不快,我求她原谅。我命中注定了,要使那些我本该使他们快乐的人难过。别了,我的好朋友!愿老天多多降福于你!别了!
***
这期间绿蒂的心绪如何,她对自己丈夫的感情怎样,对她不幸的朋友的感情怎样,我们都不便下断语;尽管凭着对她的个性的了解,我们很可以在私下作出评判,尤其是一颗美丽的女性的心,更可以设身处地地体会出她的感情。
肯定的只是,她已下了决心,要想一切办法打发维特离开。如果说她还有所迟疑的话,那也是出于对朋友的一片好意和爱护;她了解,这将会使维特多么难受,是的,在他几乎就不可能。然而在此期间,情况更加逼迫她认真采取行动;她的丈夫压根儿不肯再提这事,就像她也一直保持着沉默一样,而唯其如此,她便更有必要通过行动向他证明,她并未辜负他的感情。
上面引的那封维特致友人的信,写于圣诞节前的礼拜日。当晚,他去找绿蒂,碰巧只有她一个人在房中。绿蒂正忙着整理准备在圣诞节分送给小弟弟妹妹们的玩具。维特说小家伙们在收到以后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,并回忆了自己突然站在房门口,看见一棵挂满蜡烛、糖果和苹果的漂亮圣诞树时的惊喜心情。
“你也会得到礼物的,”绿蒂说,同时嫣然一笑,借以掩饰自己的困窘,“你也会得到礼物,比如得到一支圣诞树上的蜡烛什么的,条件是你要很听话。”
“你说的听话是什么意思?”维特嚷起来,“你要我怎么样?我能够怎么样?亲爱的绿蒂!”
“礼拜四晚上是圣诞夜,”她说,“到时候我的弟弟妹妹、我的父亲都要来这里,每人都会得到自己的礼品。你也来吧,可是在这之前别再来了。”
维特听了一怔。
“我求你,”她又说,“事已至此,我求你为了我的安宁,答应我吧;不能,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啊。”
维特转过脸去不看她,自顾自地在房里来回疾走,透过牙齿缝喃喃道:“再不能这样下去了!再不能这样下去了!”
绿蒂感到自己的话把他推进了一个可怕的境地,便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来企图引开他的思路,但是不成功。
“不,绿蒂,”他嚷道,“我将再也不来见你了!”
“干吗呢?”她问,“维特,你可以来看我们,你必须来看我们,只是减少一些就行了。唉,你干吗非得生成这么个急性子,一喜欢什么就死心眼儿地迷下去!我求你,”她拉住维特的手继续说,“克制克制自己吧!你的天资,你的学识,你的才能,它们不是可以带给你各种各样的快乐吗?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!别再苦苦恋着一个除去同情你就什么也不能做的女孩子。”
维特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,目光阴郁地瞪着她。绿蒂握着他的手,说:“快冷静冷静吧,维特!你难道感觉不出,你是在自己欺骗自己,存心把自己毁掉吗!干吗定要爱我呢,维特?我可已是另有所属啊!干吗偏偏这样?我担心,我害怕,仅仅是因为不可能实现,才使这个占有我的欲望对你如此有诱惑力的。”
维特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回来,目光定定地、愤怒地瞪着她。
“高明!”他喝道,“太高明了!没准儿是阿尔伯特这么讲的吧?外交家!了不起的外交家!”
“谁都可能这样讲,”绿蒂回答,“难道世间就没有一个姑娘合你心意了吗?打起精神去找吧,我发誓,你一定能找到的;要知道,一些时候以来你自寻烦恼,已经早叫我为你和我们担心了啊。打起精神来!去旅行一下,这将会、一定会使你心胸开阔起来。去找吧,找一个值得你爱的人,然后再回来和我们团聚,共享真正的友谊的幸福。”
“你这一套可以印成教科书,推荐给所有的家庭教师哩,”维特冷笑一声说,“亲爱的绿蒂!你让我稍稍安静一下,然后一切都会好了。”
“只是,维特,圣诞节前,你千万别来啊!”
他正要回答,阿尔伯特进屋来了。两人只冷冷地道了一声“晚上好”,便并排在房间里踱起步来,气氛十分尴尬。维特开始讲了几句无足轻重的话,但很快又没词儿了。阿尔伯特也一样;随后,他问自己的妻子,是否已经把这样那样交给她办的事办妥;一听绿蒂回答还不曾办妥,便冲她讲了几句在维特听来不止冷淡,简直称得上是粗暴的话。维特想走又不能走,迟迟挨到了八点钟,心里越来越烦躁,越来越不快。人家已开始摆晚饭,他才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杖。阿尔伯特邀他留下,他只看作是客套敷衍,冷冷道过一声谢,便离开了。
他回到家中,从为他照路的年轻用人手里接过蜡烛,走到了卧室里,一进门便放声大哭,过不多会儿又激动地自言自语,绕室狂奔,临了和衣倒在床上,直到深夜十一点,用人蹑手蹑脚地摸进来问少爷要不要脱靴子,才惊动了他。他让用人替他把靴子脱了,告诉用人明天早上不叫不要进房里来。
礼拜一一大早,他给绿蒂写了一封信。他死后,人们在他的书桌上发现了这封信,已经用火漆封好,便送给了绿蒂。从行文本身看出,信是断断续续写成的,我也就依其本来面目,分段摘引于后。
已经决定了,绿蒂,我要去死。我在给你写这句话时,并没有怀着浪漫的激情,相反,倒是心平气和,在将要最后一次见到你的今天的早上。当你捧读此信的时候,亲爱的,冰冷的黄土已经盖住了我这个不安和不幸的人的僵硬的躯体。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所感到的快慰,就是能和你再谈一谈心。我熬过了一个多可怕的夜晚啊;可是,唉,这也是一个仁慈的夜晚!是它坚定了我的决心,使我最后决定去死!昨天,我忍痛离开你时,真是五内俱焚;往事一一涌上心头,一个冷酷的事实猛地摆在我面前:我生活在你身边是既无希望,也无欢乐啊……
我一回到自己房里,就疯了似的跪在地上!上帝呵,求你赐给我最后几滴苦涩的泪水,让我用它们来滋润一下自己的心田吧!在我脑海中翻腾着千百种计划、千百种前景,但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,一个十分坚决、十分肯定的念头,这就是:我要去死!我躺下睡了,今儿一早醒来心情平静,可它却仍然在那里,这个存在于我心中的十分强烈的念头:我要去死!——这并非绝望;这是信念,我确信自己苦已受够,是该为你而牺牲自己的时候了。是的,绿蒂,我为什么应该保持缄默呢?我们三人中的确有一个必须离开,而我,就自愿做这一个人!呵,亲爱的,在我这破碎的心灵里,确曾隐隐约约出现过一个狂暴的想法——杀死你的丈夫!——杀死你!——杀死我自己!
眼下的事就这么定了!可是将来,当你在一个美丽夏日的黄昏登上山冈,你可别忘了我啊,别忘了我也常常喜欢上这儿来;然后,你要眺望那边公墓里的我的坟茔,看我坟头的茂草如何在落日的余晖中让风吹得摇曳不定……
我开始写此信时心情是平静的;可眼下,眼下一切都生动实在地出现在我面前,我又忍不住哭了,像个孩子似的哭了。
将近十点钟,维特叫来他的用人,一边穿外套一边对他讲,过几天他要出门去,让用人把他的衣服刷干净,打点好全部行装。此外,又命令用人去各处结清账目,收回几册借给人家的书,把他本来按月施舍给一些穷人的钱提前一次给两个月。
他吩咐把早饭送到他房里去。吃完饭,他骑着马去总管家;总管不在,他便一边沉思,一边在花园中踱来踱去,像是在对以往的种种伤心事作最后一次总的重温。
可是,小家伙们却不让他长久地安静,他们追踪他,跳到他背上,告诉他:明天,明天的明天,喏,就是再过一天,他们就可以从绿蒂手里领到圣诞礼物了!他们向他描述自己的小脑瓜儿所能想象出来的种种奇迹。
“明天!”维特喊出来,“明天的明天!再过一天!”——随后,他挨个儿吻了孩子们,打算要走。这当儿,最小的一个男孩却要给他说悄悄话。他向维特透露,哥哥们都写了许多张美丽的贺年片,挺大挺大的,一张给爸爸,一张给阿尔伯特和绿蒂,也有一张给维特先生;只不过要到新年早上才给他们。维特深为感动,给了每个孩子一点什么,然后才上马,让孩子们代他问候他们的父亲,说完便含着热泪驰去。
将近五点,他回到住所,吩咐女仆去给卧室中的壁炉添足柴,以便火能一直维持到深夜。他还让用人把书籍和内衣装进箱子,把外衣缝进护套。做完这些,他显然又写了给绿蒂的最后一封信的下面这个片段:
你想不到我会来吧!你以为我会听你的话,直到圣诞夜才来看你,是不是!呵,绿蒂!今日不见就永远不见了。到圣诞夜你手里捧着这封信,你的手将会颤抖,你莹洁的泪水将把信纸打湿。我愿意,我必须!我多快意呵,我决心已定!
绿蒂这段时间的心境也很特别。最后那次和维特谈话以后她就感到,要她和他分手会多么困难,而维特如果被迫离开了她,又会何等痛苦。
她像无意似的当着阿尔伯特讲了一句:“维特圣诞夜之前不会来了。”阿尔伯特于是便骑马去找住在邻近的一位官员,和他了结一些公事,不得不在他家中过夜。
绿蒂独坐房中,身边一个弟弟妹妹也没有,便不禁集中心思考虑起自己眼前的处境来。她看出自己已终身和丈夫结合在一起;丈夫对她的爱和忠诚她是了解的,因此也打心眼里倾慕他;他的稳重可靠仿佛生来作为一种基础,好让一位贤淑的女子在上面建立起幸福的生活似的;她感到,他对她和她的弟弟妹妹真是永远不可缺少的靠山啊。可另一方面,维特之于她又如此可贵,从相识的第一瞬间起,他俩就意气相投;后来,长时间的交往以及种种共同的经历,都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,她不管感到或想到什么有趣儿的事,都已习惯于把自己的快乐和他一块儿分享;他这一走,必然给她的整个一生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空虚。呵,要是她能马上把他变成自己的哥哥就好了!这样她会多么幸福啊!——她真希望能把自己的一个女友介绍给他,真希望他能和阿尔伯特恢复友好的关系!
她把自己的女友挨个儿想了一遍,发现她们身上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,觉得没有一个配得上维特的。
这么考虑来考虑去,她才深深感觉到自己衷心地暗中希望着一件事,虽然她不肯向自己明白承认,这就是把维特留给她自己。与此同时,她又对自己讲,这是不可能的,不允许的。此刻,她纯洁、美丽、素来总是那么轻松、总是那么无忧无虑的心,也变得忧伤而沉重起来,失去了对于未来幸福的希望。她的胸部感到压抑,眼睛也让乌云给蒙住了。
她这么一直坐到六点半;突然,她听见维特上楼来了。她一下子便听出是他的脚步声和他打听她的声音。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;可以说,她在他到来时像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。她很想让人对他讲自己不在;当他跨进房来时,她心慌意乱地冲他叫了一声:
“你食言了!”
“我可没许任何诺言。”维特回答。
“就算这样,你也该满足我的请求呀,”她反驳说,“我求过你让我们两人都安静安静。”
她不清楚自己说些什么,也不清楚自己做些什么,糊里糊涂地就派人去请她的几个女友来,以免自己单独和维特待在一起。他呢,放下带来的几本书,又问起另外几本书。这时,绿蒂心里一会儿盼着她的女友快来,一会儿又希望她们可千万别来。使女进房回话,有两位不能来,请她原谅。
她想叫使女留在隔壁房里做针线活;但一转念又改变了主意。维特在房中踱着方步,她便坐到钢琴前,弹奏法国舞曲,但怎么也弹不流畅。维特已在他坐惯了的老式沙发上坐下;她定了定神,也不慌不忙地坐在他对面。
“你没有什么书好念念吗?”她问。
他没有。
“那边,在我的抽屉里,放着你译的几首莪相的诗,”她又说,“我还没有念它们,一直希望听你自己来念,谁知又老找不到机会。”
维特微微一笑,走过去取那几首诗;可一旦把它们拿在手中,身上便不觉打了个寒战,低头看着稿纸,眼里已噙满泪花。他坐下,念道:
朦胧夜空中的孤星呵,你在西天发出美丽的闪光,从云朵深处昂起你明亮的头,庄严地步向你的丘冈。你在这荒原上寻觅什么呢?那狂暴的风已经安静,从远方传来了溪流的絮语,喧闹的惊涛拍击岩岸,夜蛾儿成群飞过旷野,嗡嗡嘤嘤。你在这荒原上寻觅什么哟,美丽的星?瞧你微笑着冉冉行进,欢乐的浪涛簇拥着你,洗濯着你的秀发。别了,安静的星。望你永照人间,你这莪相心灵中的光华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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